川藏骑行,天路上的自由风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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Jan 4, 202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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A journey memories about how Kenny rode to Tibet via G318 national road in July 202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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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:阿铭
口述:倪侃
笔者按:原文刊登于三联《少年新知》2025 年第 1 期 FEATURE 旅行家专题,经同意将原文刊出。

我来自一个皖南小县城,318国道穿城而过,很小就开始骑自行车。
我有一辆儿童自行车,孩童时代一大半的留影都是骑着它。我还有一辆早已锈迹斑斑的大号自行车,是四年级时外婆送我的生日礼物,那时学校还不允许小学生骑车上学,直到初中我才可以骑车到处威风,没几年便骑着它游历遍了县城周边的田野、山村和河谷。

后来到了大学,骑的都是共享单车,直到大二暑假收到了学长从拉萨寄过来的明信片——上面写的内容我已经忘记了,但那封明信片确实将雪域高原的自由气息带到我的眼前,于是我开始心心念念计划从成都沿着318川藏线一路骑到拉萨,直到六年后的今天。
这是一段长达2100多千米的天险之路。从成都到拉萨,坐飞机2小时就能跨域的路程,而我踩着单车,一共骑了21天。
驿站与骑行者
在路上找落脚点是我面临的第一个难题。自驾游客一天可以开上四五百公里,轻轻松松从一个城市跨越到另一个城市住下,但骑车可没这么容易!
自行车的骑行速度限制了我每天前进的距离,于是我一般只能住在县城与村镇中的驿站里,那里会提供住宿、用餐和维修补给——虽然大多驿站的条件实在是凑合,有的没有热水,有的漏电,有的没有电热毯也没空调,半夜把我冻醒好几次——但好在总有住宿休整的地方,不至于苦兮兮地露宿山头。

驿站有时出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,可能在草原上、在牛羊聚集的山坳里,还可能在雪山下,而远处则映照着红彤彤的夕阳,特别梦幻,像是游戏中逐级刷新的存档点。这种一般都是当地居民自己的家,规模不大,热情不小,我经常一到就被房屋主人招呼着进屋,走进客厅就看到二三十辆车叠码在一起,一眼看去全是五颜六色的车架和行李——嘿,简直是骑行者的专属聚集地!
我在相克宗村落脚的那次遇到一对母子。他们很早就打电话预定了房间,但天色渐晚却迟迟未到。驿站老板老派且执拗,坚称要等人齐了才肯开饭。
很快,儿子到了,居然才八岁!这小朋友半路实在骑不动了,是搭车到的驿站,但他妈妈却犟得很,坚持靠自己骑过来。于是一群人就这么饿着肚子坐在食堂的玻璃窗前,眼巴巴地盯着路尽头。直到将近七点,昏暗夜色里一个模糊的人影踩着车轮出现——终于到了!饥饿的我们如蒙大赦,立刻开饭。然后我注意到那位母亲,头盔和墨镜下是一头短发,她话很少,只说自己骑了三次川藏线:第一次在大学,那时候才2008年;第二次是研究生毕业后;第三次就是现在。
她为什么要骑一遍又一遍?我不知道。我那时候太疲惫了,只觉得人好饿、饭好香,没顾得上多搭几句话。而那顿饭过后我们再也没有相遇。不过我猜想,在她坚持自己一脚一脚骑到驿站的那几个小时里,在逐渐深蓝的夜色中,她脑海里闪过的东西,也许就是她此行的某些意义吧。

后来,我一路上又遇到形形色色的骑行者,有老人,有青年,有流浪者,也有艺术家。这些在游客车窗里一闪而过的人影,全部真实而鲜活地涌向我。
年纪最大的是一位70岁的老爷爷,千里迢迢从唐山来,骑着一辆电动自行车,真是老当益壮!(很不幸的是骑到半路车没电了,只能下车“吭哧吭哧”猛推。)他很惊讶我还会说唐山话,然后兴高采烈地接受了我给他拍的照片。
有一对说唱搭档。别的说唱都在舞台上进行,他们在自行车上说唱,一边骑一边对着我“Hey, what's up bro!”,看起来年纪比我小,肺活量可真好!
哦对,还遇到一位舞剧演员,名叫上官。我在路边拍照时不小心把穿行而过的他也拍了进去。他敏锐地识别出快门声,刹车、回头、下车:“你是在拍我吗?”

一看照片——嘿,还不错!两个人这就把微信加了,后来的日子我都和上官同行。直到某天路上遇到他的粉丝,拦住人要签名,我大惊:这兄弟居然是个明星!
印象最深的是一位胡子拉碴的大叔。他推车前行,车子上堆满行李。有多满呢——我只带了一个包裹,而他一共在车子后座、两侧和前面系了四个大包,包上还绑了两个自行车轮(???)。应对车轮故障的方法有很多,普通骑行者一般只会带条车胎,或者干脆不带,直接到补给点维修,但他居然带了完完整整的两个轮子(小声说,我严重怀疑两个轮子是路上捡的)。
据说,这些包裹重达三百斤,几乎是他的全部家当。由于行李太重了,他骑不动,只能下车推着,包里有帐篷,入夜了找个平坦的地方就能睡——这是后来其他骑友告诉我的信息,而我和他的对话其实只有一瞬间,那就是从他身边骑过时,我问:从哪儿来?
他答:安徽。
哦!是老乡。
他没停下脚步,我也没停下车轮,然后我们就各自向前行去。
反攻略游戏
旅程没有想象中的轻松。大多数情况下,我必须在早上六点起床,天黑前赶到下一个落脚地,否则夜色一旦降临,高原低温和雨季降水就会杀我一个措手不及。这意味着,除了起点和终点是确定的之外,途中能冒出的意外可太多了。
首先,有的隧道可能没有灯。穿越隧道完全变成一场心跳考验,我的车灯只能照亮附近的两三米,再远一点的地方则黢黑一片,真正的“伸手不见五指”。隧道里常有大货车穿过,于是一瞬间我的身前身后全是货车“轰隆隆”的回响,太恐怖了,既不知道车在哪儿,也不敢回头看,只能紧贴路边硬着头皮往前骑,生怕被货车尾扫到——被未知包裹的感觉实在是不妙!

然后,不出意外,我也经历了高原反应的折磨。那是骑行的第五天,我正在翻越此行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高山,海拔4200多米的折多山。高反不是一瞬间发生的:先是头疼,后来呼吸困难,最后双脚渐渐无力,连踏板也踩不动。彼时我快到山顶,四周是山雾和积雪,一个人也没有,这种感觉像是山神渐渐夺取了我对四肢的控制力,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真的好渺小,紧接着迅速陷入深深的紧张——我最后不会被救护车拉下去吧?
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滑稽:荧光绿的雨衣从头包到脚,双手还套了一双红色的橡胶手套——对,就是洗碗用的那种!虽然说,谁家正常人会戴着橡胶手套骑车啊?但当时真的太冷了,温度很低,还开始下冰雹,雨衣也无济于事,冰渣直接掉进我的衣领子里。而橡胶手套——它起码防水又保暖,我的手能保留知觉,它功不可没!
那时离山顶只剩下两千米,这点平时骑五分钟就能到的距离,我几乎是又推又爬地走了一个小时。下山途中天已全黑,我浑身湿透,在山路边找到一个公路驿站,请求工作人员让我烤烤火,接着一边瑟缩着身子一边给前几天结识的本地导游打电话,请他帮忙联系一辆皮卡,把我这个可怜鬼载往下一个目的地。

湿漉漉地坐在火炉旁等车时,我忽然想起自己没有留下任何一张照片:我本来早早想好了要在山顶大拍特拍,像无数小红书博主那样摆出各种酷酷的pose,但事实上完全没有!我狼狈地到达山顶,累得连手机都拿不动,四周都是迷蒙大雾,脑袋一片空白混乱。

我像是被丢到自然中的新生的人,只身探索那些还没网络营销同化的具身体验。什么打卡、出片,通通抛诸脑后,精致刻意的旅行攻略在这里彻底失效了!这里只有山脉、岩石、积雪、大雾、自行车与我,我大口呼吸喘气,记住了冰凉明亮的空气灌入鼻腔的那一刻。
原来,这是一场反攻略游戏。
打破规训的时刻
我遇见了各色各样的人,也经历了种种惊险瞬间,但大部分时刻,热闹都是短暂的,像一辆异世界的皮卡,轰隆隆地开近,又迅速地轰隆隆驶离。
而继续往前骑,世界安静,只有风从耳边穿过,天空依旧低得仿佛伸手可及。
安静,这是骑川藏线的常态。我一天要骑上八小时甚至十小时,尽管天与路与山与草原都辽阔极了,但骑车时大部分情况下大脑都在放空,没有宏大命题,更没有宇宙起源,脑海里什么也不想、什么也不用担忧——像是短暂从这个世界抽离出来。
后来想起来,蜷缩在大城市时,你会感受到来自整个城市的无形压力,不管是学业、工作还是人际关系,有时仅仅看着街头匆匆而过的行人,莫名的压力感就会悄然而至;但当你在路上时,唯一的压力就是今天能不能到达下一个驿站,那段时间我一篇新闻都没有看,我会觉得:这个世界变得怎么样,和我又有什么关系?
有人说去一趟拉萨能“净化心灵”,我觉得不对,光到拉萨可不一定能净化心灵,但骑自行车去一定能(笑)。
旅途后半程我遇到一个大叔,他说准备骑到拉萨就把车卖了,他不喜欢骑车,也不享受这个过程。我很惊讶:既然不喜欢,为什么要花这么长时间来骑318呢?
我很清楚自己喜欢什么、想要什么,但我渐渐发现一路上遇到的人并不是这样,他们中一部分人似乎有些迷茫,或者说,想要逃避什么东西。我遇到过很多三十几岁的骑行者,在这个主流价值观中本该“献身”于工作的年纪,他们却花上一个月的时间来这没什么信号的地方骑车。他们的家庭、工作、原有的社会关系,这些该怎么办?这些东西是会把人绑定在某些固定的社会角色和社会期待里的,他们短暂地与其切断联系,像是对现有主流价值观的某种反叛。
说到底,我喜欢骑车,是因为这是某种“打破边界”的方式。疫情时期,骑行前所未有地成为一种最“自由”的通行方式:开车穿越城市,很有可能被拦,但骑车就像是刚从隔壁街道买菜回来那样稀松平常——谁能料到你骑着一辆破自行车跋山涉水呢?
对我来说,这是骑行旅行的意义所在。我猜想,这会不会也是那些在路上的人在追求的东西——打破规训,成为给自己提供更多选择自由的人。
我的下一个计划是在冬天环海南岛骑行。冬天,海南的阳光应该会很暖和吧。我还有一个更宏大的幻想:骑自行车穿过亚欧大陆!听起来挺不切实际的对吧,可能要花上一整年呢。